王雄之死

王雄之死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是白先勇《台北人》中的短篇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王雄,老家在湖南乡下,是一个农民,十八岁时被国民党抓壮丁离开了湖南,来到台湾。本以为过几天就可以回家的他,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还是没能回到家乡,退伍后就在台北人家里做帮工。雇主家里只有一个丈夫去世得早的太太和女儿丽儿。在这个家做帮工的王雄尽心尽力照顾丽儿,开始过得很快乐,后来随着自己不再被丽儿需要,甚至被丽儿所厌弃,最后选择了死亡。在帮工期间王雄也提到过曾经在金门岛上和老兵们在一起的日子,也聊起自己想念家乡的老娘和童养媳小妹仔。看似完全可以在退伍后好好生活的王雄,选择自杀的原因不是物质金钱上的穷途陌路,而是精神上无所寄托,情感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失去了活着的意义。造成王雄精神世界崩溃走向死亡的原因归根结底是现实社会,然而直接看来小说中的丽儿,舅妈,喜妹甚至于“我”也都是导致王雄自杀的因素之一。

丽儿,一个“玉娃娃”似的小女孩,浑圆雪白,“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连鼻子嘴巴都圆得那般有趣。”“咯咯一笑的时候,她那一份特有的女婴的憨态,最能教人动心。”这样一个像天上来的福娃一般的女孩,的确没有沾染一点人间气息,六岁大还要母亲亲自喂奶,上六年级了仍不肯自己系鞋带。这样过分娇惯的性格与外表的美丽温柔全然形成了一种对比,展现了看似一个永远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实际内心毫无情感,冷漠冰凉的人物形象。作者用反讽的艺术手法,讽刺了丽儿这一角色的冷漠无情,正如丽儿母亲玩笑所说的“小魔星”。从一开始丽儿像“玉娃娃”般和王雄嬉笑游戏享受着居高临下的被宠爱的生活,到后来丽儿又像“小魔星”般毫不留情地将王雄像装在鱼缸里的金鱼一样打碎在地挣扎死去。

王雄,“高大的出奇,恐怕总有六呎以上,一颗偌大的头颅,头皮剃得青亮,黑头黑脸,全身都黑得乌铜一般发出了亮光来,他朝我咧着嘴,龇着一口的白牙齿,有点羞赧似的,一直搓着他那双巨掌,他的十个指头却秃得有点滑稽。”一个外表看起来粗俗,土气,又黑又高大的中年男人。却悉心照料着一大片杜鹃花,精心串玻璃珠子手链,装饰五彩的三轮车。作者同样运用对比的艺术手法,表现了一个外表黝黑,长相憨厚粗俗,但是内心却充满童稚与赤子真心的一个人物形象。

这样的两个人是如何相处起来的呢?丽儿为什么会和王雄建立起关系的呢?从丽儿的角度看来,一方面,丽儿的父亲过世的早,诺大的家里也并没有男主人,正是由于父爱的缺失,促使丽儿与王雄感情的拉进。文中的“我”第一次见到王雄时的场景是丽儿正骑在王雄的身上像骑马一样,手里拿着杜鹃花当做马鞭一般,王雄还给丽儿讲当兵时可以匍匐着爬几公里路,两人玩的不亦乐乎。这个场景让人容易想到很多年轻父亲在孩子小的时候都会把孩子放在肩头坐着,这是父亲对子女宠爱的体现,也是子女对父亲撒娇的体现,也是一种拉进父母与孩子之间感情的游戏。另外的一个方面则是王雄无论做的多好,始终是无法代替丽儿缺失的父爱,一旦丽儿成长起来,有了新的朋友,新的感情寄托,以仆人身份与丽儿相处的王雄便会被丽儿毫不留情的舍弃。

从王雄的角度看,王雄作为帮工之所以心甘情愿让丽儿骑马。一方面是因为丽儿对王雄来说是过去小妹仔的象征,她们都有着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体型,也都需要王雄的保护与陪伴,王雄也需要保护陪伴她们以获得自身存在意义的满足,被需要的情感的满足。王雄由于二十年没有见到小妹仔,小妹仔在他心中的记忆便永远停留在“长得白白胖胖,是个很傻气的丫头”上。王雄知道自己回不到过去了,而现在正好又遇到一个和小妹仔很像的丽儿,于是便想把自己原本该对小妹仔的好,体现在丽儿身上。另一个方面是由于,对于在常年军队中生活惯了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农村出身的王雄而言,自身并没有思考过社会现实,生存意义等问题。退伍后,来到台北富人家中,因为没有了军队里的严格管理与命令,对王雄来说本应该是一个人生的新的转折点,他按道理来说需要过自己的人生,而帮工只是他的工作,为他提供生活的基本物质保障。但是,王雄回不去家乡,在台北无依无靠,加上丽儿与他相处中命令式的要求,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仅将故乡的情感寄托于雇主家的丽儿身上,而且将军队里的服从上级领导命令的这种生活方式在台北富人家与丽儿的相处中继续下去。

本来可以在湖南农村安心做农民,与家人平淡过完一生的王雄,由于战争的历史与现实原因不得不进入军队作战,又不得不面对退伍后无法回去故乡,最后将他乡当作故乡,最终却发现他乡终难成故乡,自己仍旧只有自己。于是选择了死亡,想要让最后残存的灵魂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但是“他的尸体被潮水冲到了岩石缝中,夹在那里,始终没有漂走。”他没能像那些大陆饿死的人尸首飘到台湾找亲人。他的尸首在两岸之间的荒凉海滩中的岩石缝中。他选择跳海自杀跟文中的“我”并非毫无关系,正是因为一次王雄在与“我”的一次聊天中“我”回答王雄“在金门岛上,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得到那边的人在走动。”让王雄感到家乡没有想象中的遥不可及。“我”没有参与王雄的生活,也不知道王雄会产生自杀的念头,看起来是无辜的,但是“我”也是见证王雄来到舅妈家变化过程的见证人之一,“我”也曾见到王雄死前的生活状态“我突然发觉,原来王雄的样子竟走了形。他满脸的胡子楂,头发长出了寸把来也没有剃,全头一根根倒竖着,好像个刺猬一般,他的眼塘子整个都坑了下去,乌黑乌黑的,好像多少夜没睡过觉似的。我没有料到才是几天的工夫,王雄竟变得这般憔悴,这般暴戾起来。”而“我”在发现王雄的变化后没有关心过他,没有和他进行过交流,虽然有可能王雄需要的只是丽儿的关心,但是“我”没有对王雄做出于人道主义的关心。“我”也在逃避着漠不关心着这些可有可无的麻烦事。文中的舅妈,丽儿的母亲作为家里的女主人,没有表现出女主人管家的样子,对王雄,喜妹这些仆人也没有怎么管,更别提关心了解仆人。作为丽儿的母亲,只是打麻将,没有尽到教育好女儿的责任,这一点从她过分宠爱丽儿,以及丽儿在说到王雄“you are a dog”时都可以看出来,作为家长没有给孩子正确的引导。我想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丽儿母亲在王雄死后,一病不起,并且非常害怕鬼魂在院子里不散的原因。丽儿年纪小,可以说不懂事,但是作为母亲她是懂的,她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无论是引导孩子正确对待仆人还是自身作为女主人关心自己的佣人。这也就是舅妈“我”都与王雄之死有关的原因。担忧不能全怪她们,因为这是现实造就的,在那样的年代,有多少人能够想到真的关心身边人呢?关心自己都来不及,逃避现实都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关心一个毫无相干的外人,还是佣人呢?

喜妹在文中和王雄的关系比较特殊,喜妹出场不多,但是却是揭示王雄心里变化过程的关键。第一次喜妹的出现是在“我”和王雄交谈时:““给你一挂鱿鱼吃。”下女喜妹突然走到王雄身后伸过手来,把一挂烤鱿鱼拎到王雄的脸上。”这时的王雄和丽儿相处很好,在这个台北雇主家也工作顺畅,还和丽儿表哥偶尔聊聊天。此时的王雄的心灵有依托,生活得自然轻松自在,所以面对喜妹的示好王雄心知肚明,直接表现出了不愿意与喜妹交往或是逃避喜妹。第二次喜妹的出场是在王雄受到丽儿抛弃,说王雄是大猩猩时。“丽儿斜睨住王雄,脸上登时显出了鄙夷的神色来。舅妈打量了王雄一下,撑不住笑了。喜妹却捞起了裙角,笑得弯了腰。”王雄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没有任何言语和行动,只是默默地承受自己受到丽儿、雇主、连同和自己一样是仆人的喜妹的嘲笑,这个现实。第三次是在王雄受到了严重打击后王雄变得憔悴,暴戾起来。喜妹想要洗床单发现王雄一大早就在接水浇花,于是将自己的盆放上去接水,不料王雄发现后踢倒了喜妹的盆溅了喜妹一身水。于是喜妹叫着“今天谁也别想用水。”接着“喜妹打量了王雄一下,突然间,她放纵地浪笑了起来,笑得全身都颤抖了,一边笑,一边尖叫着:“大猩猩——大猩猩——””这一次王雄没有选择默不作声,他反抗了,“王雄一把便伸出了他那双巨手抓住了喜妹肥胖的膀子,拼命地前后摇撼起来,一边摇着,他的喉头不住发出呜咽咆哮的声音来,好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在发着悲愤的吼声一般。”这一次的反抗可以说是面对喜妹的言行被彻底激怒了,也可以说是积压已久的内心的一次情绪的爆发。面对现实,王雄一开始选择了在现实中活在过去,仍旧把希望寄托在杜鹃花上,期待着丽儿能快乐。但是他这样的生活状态早已如行尸走肉般,丧失了人的灵性。于是喜妹故意与王雄抢着接水以及嘲笑王雄的颓废外表像大猩猩的行为变成了,逼迫王雄面对现实的变现。喜妹的言行无意间成为了压倒王雄的最后一根稻草,王雄的精神彻底崩溃了。面对过去无法回去,无论是曾经的家乡湖南乡下,还是才走出的军营;面对现实无法生存,于是王雄走向了死亡。

从喜妹的最后一次出现可以明显看出王雄在现实与理想,肉与灵的冲突。“她躺在园子里,昏迷在一丛杜鹃花的下面,她的衣裙撕得粉碎,上体全露了出来,两只乳房上,斑斑累累,掐得一块一块的淤青,她颈子上一转都是指甲印。”“那个死鬼——”喜妹一提到王雄就捞起裙子掩面痛哭,一面抚着她的颈子,犹带余悸似的。”从喜妹的种种反应看出王雄面对喜妹,面对现实的矛盾。文中一开始便写到:“要不是他那双大得出奇的手掌,十个指头圆秃秃的,仍旧没有变形的话,我简直不能想象,躺在地上那个庞大的怪物,竟会是舅妈家的王雄。”喜妹颈子上的指甲印显然是喜妹自己的。王雄最终在矛盾中做出了决定,面对了现实对喜妹做出了身体的反应,然而结局是终究敌不过内心对理想对灵,对丽儿对小妹仔的感情。

王雄永远的离开了人世,王雄的灵魂永远徘徊于那一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王雄回不去家乡,因为他将感情都留在了那片杜鹃花中;王雄也不能在台湾留下,因为这里没有一个属于他的家,没有一个关心他的人。王雄是至情的人,他对丽儿的感情让他曾经笑得像个孩子,也让他跌落海里无处可去。他的情深让他死后也没能彻底解脱,他的灵魂将与那片杜鹃花共存,永远守护他的主人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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